你看過你的父親哭嗎 ? 幾次 ?
大多數的人顯少看見自己的父親落淚。
我何其有幸，能親眼目睹他流過兩次。
＊ 一個八歲不到的小孩，因戰爭跟隨流亡部隊逃難至澎湖，再輾轉流浪到台灣，他被迫離開他的父母、
兄弟姊妹，失去父母的愛、家庭的愛、手足的愛 …，他沒有哭過。
＊ 那個時代根本沒有食物可吃，他瘦似柴骨、營養不良，一天到晚昏倒，他沒有哭過。
＊ 來到台灣，被安排上 實驗中學 ( 在此之前他從未唸過一本書 )，因為沒有任何小學的基礎，
再加上跳階念中學，因此在學習上極端的困難，每一項科目都跟不上進度，老師嫌他笨 處分他、
同學恥笑他 瞧不起他，日復一日，他沒有哭過。
＊ 為了成家立業，養活一家五口子，白天教書、晚上還要想辦法拿家庭代工回來做，
一分一毛地掙取 才能勉強讓一家餬口。每個月領薪的第一天，他會先買一箱泡麵放在冰箱上，
因為不到月中，家裡的財務吃緊，所有賺的錢早已透支，他得吃泡麵，讓成長中的孩子吃米飯，
我竟跟他搶泡麵吃，泡麵的香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，我總覺得他吃的泡麵一定比我吃的米飯好吃，
他不給我吃泡麵，我就耍性子，不和他說話，不喊他爸爸，跟他置氣 …，
三歲的我 哪裡知道這其中的辛苦 …，這樣艱困的日子，他沒有哭過。
＊ 他不斷地進修、攻讀研究所，並不是因為他對學習有興趣，也不是為了提升自己，
而是因為只要有碩士學位的文憑，他就可以領更高的薪俸，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。
他痛恨念書，因為基礎甚差，所有書本的知識都是用死背、硬記的方式通過考試。
不論烈日嚴冬，他每天必須騎摩托車來回五十公里 去彰化師範大學念夜研所，
我依稀記得他的雙手都被寒風吹到凍傷，母親總是燉煮一碗熱湯給他喝，
暖一暖他長年性地胃寒產生的身體不適，他強迫自己接受這現實社會的殘酷，
只是為了賺更多的錢 …，這樣坎坷的生活，他沒有哭過。
＊ 即便他非常的努力，然他說話有些微的鄉音，因省籍上的不同，同事排擠他、孤立他，
他的學生譏諷他、羞辱他，長官刁難他，他在夾縫中求生存，由於長期對生命的絕望，
不到四十歲的他，因腎結石已經割掉一顆腎 …，這樣的壓力 與 委屈，
他靠自己堅強的意志力的撐過這一切，他沒有哭過。
＊ 當他罹患阿滋海默氏症，記憶力退化、行為開始失序、車禍猛烈撞擊、跌倒 …，
那些因意外釀成身體上巨大撕裂傷、縫合傷、骨頭扭曲變形 …，
這些所有的肉體疼痛 和 痛苦情緒，以及所有人在他罹患阿滋海默氏症的當下
而呈現出來的行為不認同，大聲斥責他 …，他沒有哭過。
三十年前的一個除夕夜，在祭祖的過程裡，全家人都跪著，他仰起頭對著天哭著、喊著、
叫著他的「爸爸 和 媽媽」的名字 ( 也就是我的爺爺 和 奶奶 )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他流淚 …。
二星期前中秋月圓之夜，巷口不知哪家 該死的小孩亂放鞭炮，爆竹聲 噼哩啪啦地轟隆巨響，這一炸，
撩勾起他戰爭逃難時的砲彈聲，他像個小嬰兒般極端無助害怕地偎縮在沙發上啜泣起來，
我立刻衝上前去，環抱他並在他的心窩處不斷的撫摸，跟他說不怕不怕，他才慢慢地停止哭泣，
而今他八十五歲。
天知道他究竟壓抑了多少、多久 及 多大的恐懼 與 委屈，在那一瞬間，全都流露了出來，
那個在我心中 像鋼鐵般、堅硬、碩大無比的父親，崩 倒 了。
隔天中午我上樓後，躺在床上，腦子裡那一幕幕從小到大他呵護我、照顧我、保護我，而我卻忤逆他、
跟他頂嘴、跟他大小聲、跟他唱反調的畫面不斷地湧出，頓時換我嚎啕大哭起來 淚流不止 …。
爸 , 二十年前的今天，您曾經對我說：其實今天才是您的生日，身分證上的那個日期是亂填的 !!
爸 , 若 您 還 聽 得 懂 的 話，我 想 對 您 說：
「 對不起，請您原諒我，我沒有足夠的智慧能早點承擔您生命所承受的一切苦難，您辛苦了。
謝謝您，讓我有機會在您最艱難的時刻來得及照顧您、守護您、陪伴您 和 報答您的恩德。」
爸 , 祝您生日快樂，
我在您的額頭、雙頰上留下了三個深深切切充滿感恩的吻，就像我出生時您親吻我那樣，我愛您 !
2015.10.16 Wei Le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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